我住过牛棚……不是“文革”动乱时关押牛鬼蛇神的地方,而是真正栓老黄牛的草棚。
那是1968年的岁尾,我们这批刚进单位的67届初中毕业生,被送往崇明农场办学习班。
船到崇明码头,汽车載着我们驶过东风农场,在长征农场门口的竹牌楼下停了下来。领队指着小河岸边的两间草棚说:到了,就住这里。大家一看,心凉了半截,这是什么寝室?明明是牛棚!老农说:“这里确实是牛棚。老黄牛辛苦了大半辈子,前不久乔迁新居了,留下来几间草棚给你们来锻炼。”
牛棚是毛竹和芦苇杆搭起来的。夕阳透过苇墙在蜘蛛网和灰尘间闪闪烁烁,一股刺鼻的霉味和牛粪的酸臭味在空间弥散,电灯象鬼火似的吊在头顶上,横梁上不时有老鼠来回窜动,探头探脑怒视着我们抢占了它们自由的营盘。草棚的中间留着一条通道,两边铺着发霉的稻草,下面是湿漉漉的盐碱地。大家虽有劳动锻炼的思想准备,却没想到要在这样恶劣的草棚里住一个月。无奈中打扫了半天才勉强安顿下来。晚上,我倦缩在牛棚的角落里,被子半盖半拽地拼命堵住从墙外钻进来的寒风,听着外面风倦芦苇疯狂的吼叫和梁上老鼠的吱吱声,心中很恐惧。转而一想,不就是一个月吗?硬着头皮咬咬牙就挺过去了,怕啥!
我们是半天学习半天劳动。每天上午“早请示”后学习,内容是读报读文件读毛选,然后天南地北从非洲的赤道战鼓扯到欧洲的巴黎公社,从全国的各派大联合扯到上柴厂的“联司”“东方红”大武斗,从单位的张三李四扯到弄堂里的王二麻子,不管是大道小道一起扯,美其名曰:“立足本职放眼世界。”下午劳动是收割稻子,稻田里杂草丛生,早该收割的稻穗无力地搭拉在草丛中,稀稀拉拉,远远望去就象癞痢头上一摊摊的疤。农场的知青情绪低落,他们好羡慕我们这批踏进工矿的临时战友。
一位老农的腿不慎被牛踩破了,淌着血水,正在田间巡回的赤脚医生闻讯赶来为他清洗伤口。闲聊中我们和医生混熟了,她邀请我们上她家玩。在她家里,她神秘地问:“江姐的唱片要听吗?”我们惊喜地答:“要听!”她小心翼翼地拉上窗帘闭上门。手摇着那台老式留声机,唱机里唦唦地传出了“红岩上红梅开”那优美的歌声。好多年没听到那熟悉的歌声了,我们好过瘾!我们不敢在她家久留,象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一样,探头看看屋前门后没人时一个个悄悄地溜了出来,生怕被人看见戴上“偷听资产阶级靡靡之音”的帽子。赤脚医生背着药箱在田间巡医好神气,我联想到父亲早在三十年代就是医生了,我也要继承父业,做个医生,管它是赤脚的穿鞋的,只要当医生就行。于是,我买了一本赤脚医生教材认真看了起来。那时“封资修”小说不能看,革命理论书又读不进,因而对这本书产生较大兴趣。在这本书的启蒙下,我认识了牛棚旁生长的蒲公英、马齿苋、金钱草等草药。
和我们一起去劳动的还有67年进单位的年轻人。有个漂亮的女青年用老职工的口气教育我们:你们青年学生进单位后要听领导的话,工作要卖力,学习要积极,这对你们有好处。我们恭恭敬敬地听着她的教诲。可是,我很快发现,她虽然这样教育我们,可她自己却不是这样做的。我天真地问她是何缘故,她消沉地说:我和你们不一样,我成分不好。
每天,我们洗脸刷牙全在小河边。我的脸上老是长疙瘩,那时没有化妆品,我在洗脸时偷偷掏出小镜子照照疙瘩愈合没有,不料,被一个青年看到了,在会上,他揭发我有资产阶级思想,我心中很不快。时隔不久评选“五好战士”,大家又把我说得这好那好。我弄糊涂了:前几天你们说我资产阶级思想,现在又说我样样好,我哪来这么大变化。这种形式就象演戏一样,政治庸俗化使我啼笑皆非。
一个月的牛棚生活快要结束了,说不上“度日如年”也能说是“度日如月”吧,大家板着手指计算着越来越近的回沪日期。12月22日晚8时整,夜空中响起了“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,很有必要--”的最新指示。黑黝黝的原野里传来了阵阵锣鼓声。我们拿着手电筒整队去场部报喜,心里却是七上八下,担心最新指示下来后上面来个最新决定,要我们这批人留在农场接受教育这就全完了。好不容易熬到第三天拔营起程,大家高兴得象避瘟神似地逃离了那个令人作呕的牛棚。
牛棚,虽然在我的人生道路上是个短暂的停留,却在我的青春脚步上留下了难忘的足迹。正因为经历了牛棚生活的那种艰辛和苦涩,才使我珍惜以后人生旅途上的那份真诚和温馨。我难以想象我的许多同学和千百万知识青年是如何度过那坎坷漫长、黯淡迷茫的插队、农场生涯的?